close


  11月12日,假國立政治大學圖書館舉辦的「陳映真‧人間特展」,邀請到政大校長吳思華、中文系主任高桂惠主持下午茶會,為當日活動揭開序幕;隨後於政大商學院國際會議廳舉行專題座談,題目是「從陳映真的文學創作思考當代知識份子的問題」,會中邀請到政大台文所所長陳芳明、名譽教授尉天驄、作家黃春明、前《筆匯》主編許國衡、中研院研究員丘延亮、作家季季,共同討論陳映真其人其文,和他對這個時代的啟發。



  座談會由陳芳明所長主持,首先大略介紹了幾位與談人的身份,和他們在各個時期跟陳映真的互動關係。尉天驄老師於50年前創辦《筆匯》雜誌,並發表陳映真的第一篇小說〈麵攤〉,其後兩人維持了一段密切友誼;季季以同樣是小說家的背景和陳映真交往,對他另有和尋常不同的認識;丘延亮教授與陳映真同為60年代知識份子的代表,今天且來和聽眾談論往昔的奮鬥夥伴;許國衡先生長年寓居國外,但對於陳映真活躍的年代他卻是見證者,也是其中的一份子;而最後介紹的黃春明老師,則和尉老師一樣,與陳映真有過密切的文學交往。



尉天驄:勇於衝破現實的精神

  尉老師起身發言,一開場即回憶起他大三創辦《筆匯》及至後來的《文學季刊》時,有位「幕後的老人」,即他和許國衡、陳映真等人的精神導師──已故政治大學中文系王夢鷗教授。他說,50、60年代的台灣文壇尚瀰漫著一股教條氣息,王夢鷗老師以及後來的姚一葦老師卻教育他們打破那種氛圍,回歸文學本位來思考。於是後來找了幾個好同學創辦《筆匯》,他們這群大學生便不太尊敬學界的老先生們,而著重自我學習,禮拜天就在王夢鷗老師位於木柵的家裡彼此切磋,順便吃上幾碟師母做的好菜。他笑著說,當時瘂弦甚至自稱:「我不是政治大學的學生,我是王老師的私塾弟子!」
  談到陳映真,尉天驄回想起草創《筆匯》的那個年代,產生了陳映真和〈麵攤〉〈我的弟弟康雄〉、產生了黃春明和〈青番公的故事〉〈溺死一隻老貓〉;產生了《草原》、《文學季刊》、《現代文學》……那個小雜誌的時代,人人口袋沒幾個錢,卻敢講話。陳映真因為政治緣由遭判刑十年,後減刑為七年,說起來還是因為他太勇於關注現實,這樣的青年當時亦大有人在。



許國衡:以純真信念尋找答案

  民國38年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許國衡,日後在政大就讀時,藉由《筆匯》雜誌認識了陳映真,他對陳的印象是「一位非常純真的本省基督教徒」。在兩人交往過程中,陳映真對他在大陸輾轉流離的經歷相當感興趣,而許國衡則時常向陳映真詢問日治時期、二二八事件等台灣相關的歷史。一個生於安徽、一個生於台灣,兩名年輕人就此結下友誼。
  許國衡接著談到兩件故事:有次他跟陳映真述及湖南湘西,陳映真以為當地最聳人莫過於趕屍風俗,許國衡卻告訴他,湘西最可怕乃是土匪,並敘述自己聽聞的土匪殺人剖心一事給陳映真聽。想是陳映真對這番描述有深刻印象,後來竟將此一情節寫進自己的小說〈鄉村的教師〉中;另一件事是說,有天陳映真私下找他出去,嚴肅地告訴他:「我要放棄信仰,因為我忽然間發現沒有上帝。」許國衡不敢相信這位基督家庭出生的虔誠信徒居然會作此感想,當下便追問原因,原來是陳映真透過日本友人接觸了馬克思與唯物主義,對於形式上的教會組織遂無法認同。當時正好發生一位馬來西亞來台的政大教師,因為言論涉及對岸而被半夜押上吉普車,不知載往何方的情事,許國衡便以此告誡陳映真,囑其言行務必小心。
  豈知後來許國衡到了美國,再來就聽到陳映真被捕的消息。
  「陳映真曾經問過我:你跟著這個政府到台灣來,也確實不滿意這個政府,為什麼就不起來革命呢?」許國衡說,這是跟著國民政府打過無數仗的他當年無法回答的,人生際遇如此,也沒辦法用言語訴諸對方。他說:「但是陳映真敢想我們不敢想的,這就是他的純真。」而今世界變化倏瞬,知識份子面對的問題也加深增廣,他希望陳映真身體康復後能回到台灣來,對我們的下一代提供建議,因為作家必須站在自己的土地上,才寫得出東西來。
  隨後主持人陳芳明補充到,那個時代的苦悶是人人都在尋找答案,卻人人都沒有出路。



丘延亮:信、望、愛的獨特信仰

  「每個年代都有自己的問題、自己的獨特性,而每個人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。」丘教授如是說。他覺得,雖然現在社會上都說大學生的思考和行為出現偏差,但其實未必不是這一代的解決問題之道。倘若有人因為自己搞過學生運動、坐過牢,而認為現在有資格站出來指導年輕學子該怎麼做,「很抱歉,不要聽他的,因為當年我們自己也是亂搞!」丘教授這番別具新意的自白,引起不少聽眾莞爾。
  他說自己所認識的本名為陳永善這人,既非小說家「陳映真」,亦非專寫評論剖析陳映真的「許南村」,陳永善只知道自己所處的社會充斥著不公不義,於是便開始自問,該怎樣用基督的「信、望、愛」來改善,使這世界更好?後來在《人間雜誌》出現的信、望、愛,其實就是社會主義的精神,對更好的世界存有希望。方才許國輝提及陳映真的信仰出現轉折,丘延亮相信當是源出於此。
  丘教授特別提及了60年代「Woodstock(胡士托)」的反戰音樂會對其個人影響很大,他對陳永善說:「如果我不是解決問題的一部份,那麼恐怕我就是問題的一部份;假如我不是挑戰不合理制度的行動者,那麼我就是讓不合理持續下去的共謀者。」故當時包括陳永善以及他丘延亮自己,大家都曉得將來勢必其中有人要去坐牢的,是以讀書會之間從來只有單線、而非交叉聯絡;若非如此,則可能後來牽涉案情的不會是36人,而是360人。丘教授開玩笑說,他們在1968年被抓去坐牢大概還不算糟糕,因為那年全世界的學生盡是被武力鎮壓的。
  最後他感嘆,自己對陳永善的記憶,最清晰往往不是兩人並肩奮鬥的時候,而是兩人講不上話、無言以對的時候。現在回頭看,才發現其時彼此都太認真,彼此也都在改變。



季季:時代悲劇下的情誼

  季季老師首先補充,陳映真在強恕中學任教時,蔣勳曾是他的學生,而透過當時同事李作成先生的介紹,在1963年認識了日本外交官淺井基文。淺井先生至今仍是陳映真密切的友人,在陳的「民主台灣聯盟案」之中亦扮演重要關係人的角色;其時作為駐台實習外交官,介紹了許多大陸方面的書籍給陳映真,此間影響陳映真想法甚大。
  接著談到與陳映真交往的歷程,季季提及自己的前夫作家楊蔚,乃因為楊蔚當時出獄後受到警總的嚴密監控,和陳映真等人的聚會會後都必須向警總報備,否則立時就有殺身之禍。在生死榮辱的交戰下,結果是楊蔚成為告密者,最後長年處於良心自譴,於數年前身故;陳映真、李作成、陳述禮、丘延亮、林華洲、陳映和、吳耀忠等七人被捕入獄。現下七人之中,吳耀忠、陳述禮、李作成三人已故,林華洲經營農場於海南島,陳映真北京養病,只在座的丘延亮教授與我們見證那場時代悲劇。
  2004年9月,適逢陳映真創作45周年,雲門舞集的林懷民先生特地編排一場《陳映真‧風景》舞碼,場景脫胎自多篇陳映真作品,以紀念這位自己尊敬的作家。季季老師後來出版《行走的樹》,內容提及自己與陳映真等文友的情誼,也就同時把陳林兩人的共鳴互動寫入,此時朗誦給在場與會者。昔年故事歷歷在耳,台上台下眾人聽著,有人靜默回憶、有人悄然神往。
  「那是被冷戰結構撕裂了的60年代,我們的『在高處』。」季季老師認為,1968年第一次「民主台灣聯盟案」陳映真被捕,應視為白色恐怖時期的重大案件,然而我們卻缺乏對此事件的描寫。所以她盡力予以著墨,也希望未來得到陳映真康復後的指正與補遺。



黃春明:用開闊的視野面對文學

  「陳映真是我的朋友,很好的朋友,好到我發現自己和他思想上出現了分歧都不敢告訴他,因為我害怕會失去這個朋友。」說這番話時,黃春明的表情流露出複雜的情緒。陳映真明白地肯定了他黃春明的文學寫作,其次又肯定了他的成分。有次陳映真就誠懇地對他說:「春明,你是一個天生的共產黨!」乃因為黃春明任職中廣宜蘭分台時,領悟到地方電台就應有深入地方的骨氣,於是整天背著他的錄音機,跑遍了宜蘭街頭巷尾、高山平原。當時陳映真自己沒有實踐社會主義的經驗,但是認同黃春明關懷土地的作為,於是遂有前面那句「嘉許」。
  黃春明畢竟不是共產黨員。50、60年代當時,知識份子已經接受西方的現代主義,創作上則盛行寫實文學。既然寫社會問題,就非要有社會問題意識。黃春明自言平生遇過兩位「匪諜」前輩,雖然沒有被其拉攏,但事後仍遭盤問許久,而從他們手中接過的契訶夫、沈從文的著作,就啟發他去關心人群社會。「可是看了那些短篇小說集,我自己也好像中了魔咒一樣,一直在寫短篇小說集!」黃春明開玩笑道。
  所以當年他來到台北,發現文藝界流行的是沙特、卡謬,是現代主義、存在主義,於是也跟著死記了一套,而後在《文學季刊》的創刊號發表了現在自己看來蒼白空洞的〈跟著腳走〉,結果讀者反應冷淡。當時陳映真就說:「春明,你不適合寫這個的。」黃春明不死心,緊接著第二期又發表〈沒有頭的胡蜂〉,依舊反應冷淡。這時姚一葦老師提醒他,你那麼多的故事,不應該跟著人家寫這些,於是才寫出〈青番公的故事〉。
  末了,黃春明語重心長勉勵在座學子輩,不要輕易被任何的人物或政黨操弄,努力充實學養。「我們已經老了,往後就看你們了。」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說著。



  最後由陳芳明所長總結。他坦承,自己和陳映真在思想上是對立、甚至仇視的;但只要涉及文學藝術創作,則我們就不能不用較開闊的視野來審視彼此。「政治使人分裂,文學使人和解」這是他最後送給聽眾的一席話。



※同文刊載於《文訊雜誌》291期
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onlyaid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